【维勇】昔日

#俄国贵族/革命者和他的爱人(我还是没忍住写了这个设定 @凉将-至死不渝 )

#一次郊外出游,插叙

#BGM可以试试这个:

time《盗梦空间》 插曲或者1939,沪上秘闻(歌词超棒)

#建议先看前篇也是结局:雪色

#仿佛诈尸,尝试复健,我超级想要评论的





“为什么今天你这么高兴?”高兴得简直有点发疯。勇利有点不自在地抖抖腰带,子弹带和猎带哗哗啦响。“你就这么想带我去打猎?”

“当然!嘿马卡钦你别闹!”维克托在试新的猎枪够不够灵活,早知道要出门的大狗就挣脱仆人帮它打理项圈的手,直窜到主人面前讨好地去扑抓他大衣的领口。他刚换上新的白色短衫,戴着的却是顶边沿都磨光的旧便帽,大衣也半旧不新的刚掸过积久的灰——这些反而把忙得发红的脸衬得更光彩熠熠。“勇利,你上膛试试。我没用过那种新式猎枪。”

“好。”反正等会儿他也不会开几枪的。他暗自想到,耳边却有些泛红。是期待呢还是害羞?他想了想觉得更尴尬了,只好装模作样地学着维克托摆弄那支玩意儿。

“不是这样。”维克托探过身来,喀喀来回推拉了几下,“恩,挺好,戈基没骗我。”

“你怎么不请他还有克里斯他们一起来?”勇利看他来来回回几乎停不下来地招呼下人准备好马具准备好干粮,把一间灰尘扑扑的低矮棚屋都照得亮堂堂。看着他回了一句“戈基忙着呢”又消失在门边,勇利觉得自己一时半会——也可能是一整天都派不上用场,索性坐了下来,低着头看维克托在纸上随便画的路线图。

当他发现自己连东南西北都看不出来的时候放弃了。刚好这时维克托探头进来,笑着说:“来,我的美人,让你看看我们的两个美人儿。”

虽然不懂他们贵族对于马近于计较的眼光,勇利看见他口中的两位美人时也小小赞叹了一声。“来自顿河草原的美女,”维克托爱怜地抚过一匹马的鬃毛——他额前几缕银发垂落下来,这会儿又从农舍里世世代代的猎人变回尼基福罗夫伯爵家的浪子——用戏剧般夸张的口吻念道。“愿意暂时离开我那严苛的叔父,和我,和我的爱人一同去东边的沼泽和森林么?”

“傻瓜……除了你没人这么戏弄姑娘的。”勇利听见那个称谓的时候耳朵又烧起火来,试图转移话题 , “我们坐车去?用这两匹?”

“勇利,这可不是对淑女说话应有的语气哦。”维克托还是捏着那个腔调,像三百年前的淑女一样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见勇利转身要跑才赶紧补道:“那辆小马车车轴坏了还没修好,那片地也不远,我们直接骑马过去。”

“哦。”勇利抱住那匹矮一些的马儿的脖子,笨拙地摸摸它的鬃毛。那马儿立即亲切地蹭蹭他的手背。“果然谁都会喜欢勇利。”而维克托马上宣称,“但是我嫉妒了。要是让雅科夫看见他娇纵的小女儿到你身边这么乖巧,什么药什么温泉水也救不了他的头发。”

“他是你叔父!”明明最让他操心的是你。勇利没说出口,只是不自觉又问了一遍:“戈基他们真的不来?”

“看来现在我得嫉妒戈基。”他抿抿嘴唇,像是在思考什么,又露出一个微笑:“克里斯和尤里奥都跑到南边去了。再说你想,会有什么事情会比未婚妻更重要?”他狡黠地眨眨眼睛,那里的一片蓝色湖水揉开波光。勇利想起那个传闻里在订婚仪式上边笑边流着大颗大颗眼泪的男人,唇角慢慢弯的柔和。“那些老头子都觉得他丢尽了波波维奇公爵家的颜面,亲眼见证的女人们嘴上说着“愚蠢的乔治”,心里怎么会不羡慕阿尼亚小姐?好啊,连挚友都会抛在一边!”

勇利抱着骏马的脖子笑的更开心:“那我敢用公爵家里珍藏的所有美酒跟你打个赌,明明是你把戈基抛在后头的。”

“为什么?”维克托又眨了眨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像是无辜又懵懂。

“你过来。”棕眸微微眯起,勇利招招手让他附耳来听。

 

“因为你想跟我一起。”

 

趁维克托愣神的瞬间,勇利赶紧跨上马,跑进这个季节的湿热里去。

 

 

这也许就是他们生命里唯一能够时时去回想、去为之微笑的时光。年轻、快活、轻蔑,把十字褡和黄金都踩在脚底下。即使一年后的初冬,勇利再次走到这村庄,徒步走在雨后泥泞不堪的小路上,他已近衰老、疲惫,把生命仅存的火种都埋在心底,点在眼眸里,然后任由每走一步的时间也一步步拖垮自己。他走,笑声和情话和吻碎在身后,但更沉重的声音像午夜教堂的钟声盖过这一切。

“我不会在留在这里了胜生。那群狗崽子早就盯上我了。我要到南方去。毕竟我爷爷还在那里。畜牲们还不至于去那里耸鼻子。”

“现在彼得堡太危险了。我至少不是俄国人,车票应该弄得到。去法国去英国去意大利也好,回你的家乡也好。三天内你必须离开这里,勇利,你听着!时间太急,太多人认识你了你知道吗!我不希望你被逼迫着去说你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

“你,”一声咳嗽,“还是离开俄国。这里本来也不是你应该出现的地方。”

那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在这屋子唯一的沙发里响起。所有人都去看那个矮小却如石雕庄严的老人——除了勇利。他在拉下窗帘的小窗前站着,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似乎在凝神听着什么。半分钟的沉默后,他哑着嗓子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句话:

“他来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向那扇窄窄的小窗走去。克里斯轻轻拉起一半帘子。窗外就是街道,通向一个小广场,两侧如同被鹰爪攫住而喑哑的人群之间,缓缓推进一列卫兵。他们中间,苍白高大的黑发男人,一步一步,望着前方的终点。

窗户的视野有限,他们看不见更前方的路了。但他们就这么保持着摘下帽子、把手印在胸膛之左的姿势。尤里·普利塞提按在窗沿的手间落下泥灰,纷纷扬扬仿佛初雪和血。

“我会走的。你们保重。”

他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他除了胜生勇利什么都没有了。

 

铛、铛——铛、铛——铛——于是清晨的祷钟敲响。

此时他们哒哒的马蹄声扬起小径上的尘土,击裂荒野的寂静。惊起的沿路鸟啼甚至又压过马蹄声和马卡钦奔跑在土路上柔软的足音。两边暗幽的植物被落在后头。

“你看见那边的小岛了吗?沼泽中间的那个。前年的时候还寸草不生呢。去年就长上芦苇了。现在那里有好多山鹬停着。”他指向远处那个暗绿的小岛。周围的蓍草地刚刚割过,笼着薄薄的雾气。“哪里?靠近溪湾的那些小点是吗?”勇利尽力控制着马的步伐,让自己能跟上维克托的步子。“对。再过去的池塘还有大鹬出没。但是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它们太警觉。”维克托拉紧了靴筒上的皮扣,把猎枪架在手上。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啼叫,一只山鹬挣着白翅膀哗啦飞出灰绿草丛,瞬间一连十几只鸟儿都飞了出来。“该死,那边也有人在打猎。枪子没打准。”维克托望向更远方飞起的大群野鸭子,吆喝了一声,“提前开始了勇利!跟我来!可不能白来一趟啊!”灵活的大狗很快跟上快速奔跑起来的马儿,勇利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呼啦一声点起来了,吸吸鼻子,忙着笨拙地跟在他们后面。

维克托一枪打中了只因为受惊忙不择路向他扑飞过来的山鹬,大狗马上窜去把掉在齐人高的野草里的鸟儿衔过来。他的银发从帽子下面溜出来飞舞着,汗水早就把他的额头和眉毛沾湿了。“勇利!你也试试啊!”

“听到了!”勇利骑在马上却还不知道怎么一边控制方向一边开枪。他咬咬牙,对准一只就扣下了扳机。

“嘿!漂亮!”维克托夹着马,转了个弯朝向他,“说不定你在打猎上有天赋。”

“瞎说。”勇利嘟囔说,很快他大叫一声:“看哪里!又一群!是不是大鹬!!”而维克托早就沿着灌木丛飞奔过去了,他似乎也像和他争个高低,大笑着绕到那片树林后面。

 

他们在东边的这片沼泽一直待到下午三点多。最后只是拎着战利品走走停停,回应沿路农户们友善的招呼——快到农忙季节了。

他们找到了一株长在池塘边上的桦树,它投下巨大的树荫,给炎热的午后带来一个避难所。勇利舒了口气,翻下马就在树下的草丛旁坐了。“七只。够多了。”维克托拎起鼓鼓囊囊的猎袋数了数,挑挑眉毛,“两只大鹬就够填肚子了。”他把猎袋甩在马背上,马卡钦嗅嗅,又跑去池塘边河水。阳光暴晒下的池塘水带着锈味和水草味。

“我们住哪?”勇利望向渐落的太阳——它给这片混沌的梦境上蒙上纱幕,好像仁慈地愿意送它的儿女们踏进另一处迷迷茫茫的梦境,再裹上轻盈的纱,系上丝带。他舒服地靠在大杨树树干上伸了个懒腰。“现在回去太晚了吧?”

“你绝对没看我给你画的路线图。”维克托摘了帽子往自己脸上扇风,长长呼吸了一口郊外的空气,“我认识一户人家。我们再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就去。”

 

他们在小屋子门口脱了沾满泥浆的靴子,只穿着双袜子就走了进去。湿淋淋的袜子照样在木地板上留了一串脚印。维克托熟识的那个农夫的儿子连忙把两把长凳拖过来。“许久不见了瓦列里!怎么样,秋天收成好吗?”维克托拉勇利在凳子上坐下,又随机站起来帮那位刚从里屋跑出来的农妇分面包。马卡钦摇着尾巴在凳脚转来转去,维克托就把一块馅饼丢了过去。

“老爷,这还难说,”瓦列里撇了撇嘴,还是笑嘻嘻的,“还有阵时日呐。近来天气一直好,不过我爹却老是说“准不定有阵大雨得下”,这里种地的没人信他的话,都说他又犯老糊涂。”这个细眼睛宽脸庞的年轻人手脚比他母亲还快,边说着话边把两大杯伏特加拿过来了。清冽的酒液在大锡杯里晃荡,散出芬芳,维克托道了声感谢端起就是一口,马上大声赞叹:“娜塔大娘,您的手艺还和十年前一样!”

“您是东方人?中国人?日本人?”脸庞黑红的瓦列里和维克托一样兴致高涨,把兴趣转向勇利。但发觉他沉默里的一点压抑后瞬时局促不安起来。他磕磕巴巴地说:“抱、抱歉。我无意冒犯……”

维克托点点头,伸手在勇利身前拦拦,示意无妨。“Yuri来自东方,他是我最珍贵的客人。”他吞下一大口沾着盐巴的黑面包,掰下一块递给勇利,“你先填填肚子。等会儿还要烤肉吃。”他又把那大杯递给仍旧局促的乡下青年,笑着说:“Yuri最近胃不好,这杯酒还是给你享用。大娘,有水吗?”

五六十岁的娜塔应声去了厨房,回来的时候把水和柴火、铁签子都一股脑带出来了。“咱们出去。”他笑着吩咐,“可别把屋子烧着了。”

 

维克托似乎才更像猎户或者农户家的小儿子,他熟练地和大娘打理着猎袋里的山鹬和麦鸡,点上柴火架起肉,一会儿烤熟的鸟肉香味就飘散开来。“我对您……刚刚非常抱歉。”趁维克托忙着翻转鸟肉在烟里连打了几个喷嚏的时候,瓦列里悄悄挪到勇利旁边,压低了声音说。他带着紧张的面孔让勇利心底又泛起一股烦躁,但更明显的不安感很快代替了它。眼前年轻人垂下的黑眉毛让他觉得此刻的暖意融融就像精心搭配起来的一场戏剧。结果最该享受其中的自己最先脱出身来冷眼旁观。他别过头咳了几声,对那个年轻人扯起一个微笑:“没事。我是日本人。你父亲呢?”

“他说他晚上想去农田里走走。他不喜欢维克……像尼基福罗夫世子这样的贵族老爷到我们家这儿来……”那个青年说着,又向维克托和他母亲的方向看去。维克托满脸汗珠,却和娜塔大娘大声地用乡下话说笑。马卡钦听话地在他旁边坐着,还在他脖子蹭蹭。他前额上的银发贴在一边,像是抹上了过量的发胶,衬衣的领口因为闷热把扣子都解开了,而他整个人在烧烤的烟熏火燎里却像一颗星星,在昏灰里更明亮,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他知道却毫不在意。

“我爹不喜欢贵族的老爷们。他觉得我们穷——他小时候这里闹饥荒——怎么样都是因为城里的老爷们。”瓦列里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再重复了一遍,(“其实也没说错。”勇利想。)“我大姐姐还没出嫁前我就认识尼基福罗夫老爷了——那时候我十岁。我和我妈都喜欢他,又漂亮又聪明,还体谅我们的苦处。他个子比我还矮一点,和他叔父费尔茨曼老爷到我们这儿来打猎玩儿……费尔茨曼老爷心地很好,连我爹都说,“有时候咱们的地还是靠费尔茨曼家帮持着”。你见过他吗?你觉得他好吗?”

“费尔茨曼先生看上去非常严厉。”勇利内心的不安感渐渐被这全是香气的秋风吹开,笑起来,“但他其实非常和蔼。彼得堡里谁都尊重他,爱戴他,大家都愿意相信他的话。不过他教过我几个关于马术的俄语单词,里面有一个他拼错了——维克托给我纠正回来,所以我不是特别相信他的话。”

“勇利!瓦里!这边好啦!”瓦列里大笑的当儿,维克托招着手向他们喊道,大娘在旁木讷羞红地笑着,对儿子说:“瓦列里,把几个碟子和刀子拿来。”

“是。”瓦列里笑嘻嘻地应道。维克托却摆摆手说:“不用了,直接用签子也可以。你们家后面不是还有口水井吗?”

“那井枯了。”瓦列里在他母亲开口前抢着说,“我去拿吧。家里的水缸里刚灌满水。”

“辛苦你了。”勇利笑笑说,这让这个青年几乎受宠若惊的红着脸跑开了。

肉食的热气取代了呛人的烟雾,维克托把半边撒了盐的鹬鸟递给勇利,不无得意地说:“尝尝味道,看我手艺怎么样?”

鸟肉绝对新鲜,油脂混着粗盐形成比肉更诱人的味道。勇利撕下一长条塞进嘴里嚼,惊讶地扬起眉毛:“真的是你烤的?”

“娜塔!给我作证!”维克托举着酒杯夸张地叫起来。“是老爷没错。”娜塔大娘还是红着脸点头。“您快告诉Yuri,我从小就干这种活了。”维克托继续央求着,大娘只得再点头:“老爷以前来这里打猎也会烤猎来的东西吃。”

“但是小时候烤出来的东西压根不能吃,特别浪费……”瓦列里嘟囔了一声,被勇利的笑声和维克托的怨怪打断了。“前不久,芭比切娃小姐和她的未婚夫也来过这里,不过他们寄宿在阿丽娜他们家。”大娘的话闸渐渐打开,双手不再只捏着围裙边,也乐意接过勇利递来的果子啃了一口,“芭比切娃小姐马骑得比她未婚夫还有她未婚夫的那些朋友们都要好哇!阿丽娜说她又能干又机灵,长得又美,……”瓦列里想打断他母亲还是失败了,三个人都听着她滔滔不绝起来,“她啊泼得像春天山上的杜鹃花,也不嫌弃我们这些乡下人破破烂烂的泥巴地,脏了双鞋子也不说什么,哪有城里小姐们的一点架子……”

“但是娘!这不是你想给我找马上找个媳妇的借口!”瓦列里怨怪起来。“大婶一定是想,是时候给小野马架上鞍子了。”维克托因为烈酒嘴唇红艳艳的,指着母子俩笑吟吟地说。“老爷说得对。看你这野样子……”

“我记得米拉前一个未婚夫是你吧?”勇利在维克托耳边小声说,“你们怎么解决的?”

“不告诉你。”维克托喝着酒看着母子俩开始争执娶老婆有什么问题,“总之我家老头和她父亲肯定又得订购一顶假发。”

“你们才不心疼呢。”勇利说,“但是我得说,米拉她太好了,彼得堡还是莫斯科,都没有人配得上她——包括你。虽然你们在那些宴会上居然都彬彬有礼耐得住性子说七道八……”维克托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不过过了几秒还是说:“毕竟她可是我的远房小表妹。除了扑向火焰,没有人能驯服火焰,对吧?”

“你有不想告诉我的事的时候,你就会这么弯弯绕绕,让我去猜。”勇利笑了一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想让我和你出来打猎?”

人声嘈杂。树影簌簌作响。但是棕眸里的人却把一种独特的安静晕染开来。他喝着酒,拿起烤肉填饱肚子。月光太过偏袒地剪出他的轮廓。勇利感到一阵疲乏,他丢下这尊白银像回去前,就只有这样,好像农舍外的人的心,和这时的风光一样宁静恬淡。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他闭了闭眼睛,又很快睁开,唇角的笑意变得线条冷峻,“但不可能。”他的足尖随着室内乐轻巧移动着,红发女子丝绸裙摆上的薄纱在大理石地面上浮动。

“你疯了!你太愚蠢了——”芭比切娃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我以为只有乔治那个傻瓜会这么想?这不可能成功!你不可能——”她的话被一个旋转打断了,当他再次面对上尼基福罗夫的脸时,他的睫毛上似乎冻上了微霜。

“米柳莎。”他的语气变回冰凉,又带着诱惑的恳求,“这是值得的。我不希望你也来试图说服我,即使我不会反悔,还是让我像个独身的失败者。你是火焰,从我认识你开始,不必为了我去熄灭他……”

“鲜血同样可以浇灭所有火焰。”米拉·芭比切娃果决地说道。她踮起脚向右小跨半步,脚踝处流苏一摇,眼睛里已经失去了愤怒,也没有哀伤——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两双同样美丽的蓝眼睛区分开来,即使此刻都深不见底。“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事,我从不认同无谓牺牲。这不可能切开王宫的心脏,可能甚至走不到王宫广场,何况以你们计划的方式。”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已有眼泪充满了眼眶,“这都关系到你们……你们是最年轻最优秀的一群罗斯人。但是牺牲的是你们——让你们离开彼得堡,然后呢?你们有谁会知道彼得堡的未来呢?也许就此黑暗,就此彻底失去希望——”

“不会的。我不会把胜利的筹码放在我身上。”他的脚步随着提琴声转换得轻巧流畅,“你知道,已经在这个时刻了谁也不必自说自话。我也一样。不过不是我去推倒这堵墙。还要有更年轻的、那些未出生的人,让他们踏着尸体继续为胜利战斗。”

“听听,你的理想。”他冷漠而柔和的话语最终逼着米拉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在薄薄脂粉上留下几道伤疤,滑入衣襟之中,“你不希望我这样唠叨你。那我就是在白费工夫。何况你也不担心你的家人,天啊你这个自私鬼……你这座上帝雕像,双臂环向你的人民,背后的阴影全都由你身边的人承担……”米拉突如其来抓住他的手腕像是抓住一束光,瞬间眼睛圆睁。她急急说道:“那勇利呢?无论是绞刑架还是劳改营,他甚至都还不清楚这一切怎么发生——”

“他知道。”维克托看着怀里的女子,停下步子,伸手去拂她脸上的泪水却被躲开了。一时间他们都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一个简单的短句像是在湖上投下的石子,荡开无数皱纹,却也把滔天巨浪唤醒了。“你会支持的。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是吗?”

“既然如此。”下一节慢板开始的时候,米拉露出一个微笑,容貌艳丽如初冬玫瑰,穿着金丝高跟鞋的脚轻轻打起节拍,“那就把我们的最后一支我舞跳完吧,你这个混蛋,尼基福罗夫。”

 

 

在勇利往泥砌的小窗外望那块切下的月亮时,维克托走了进来。门关上的时候带下一股风,拨乱门口堆起的干草。他在他旁边坐下了,和他一起仰向那块玉石。“勇利。”他说,带着酒气的声音像是夜雨,来自潮湿森林深处。“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好。”勇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变了调的语气。见维克托在临时铺子上站起身来,这会儿逼着勇利自己也掸掸裤子站起来,继续看着他。“怎么啦?”勇利又奇怪又好笑地歪了歪头问道,手在两颗蓝宝石前挥了挥,“不说吗?”他的笑意很快被维克托手里的东西凝固了。在维克托开口前他又眨了眨眼,确保没有看错后,把一口呼吸窒在嗓子眼里。

“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会准许我与你结婚。即使我能够告知所有将诅咒我们的人,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爱情。”他看见勇利的目光在那圈小小的金色上僵住了,不自觉地停顿了一秒,还是继续用这样的目光灼灼盯住那美丽的沉默的亚裔脸庞——却不知道自己临时推翻原本计划的两句陈情比所有目光所有刀刃剑锋更锐利,随随便便就剖割开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外壳之一——说道:“如果你不喜欢爱情这个词,那我只好用“爱”了。如果……”他的声音被勇利推回的动作彻底打断。维克托深吸一口气,盯了重新回到自己掌心的戒指一眼,重新把无奈又确认的目光放在他挚爱的脸上。

“相信我,我也是。但这不是拒绝。……你相信我。”干草棚里黄白的月光打在勇利由潮红转回苍白的脸上,“不过,这就是你带我出来的原因吗?”

维克托维持着微笑,摇摇头。一只巨大的手叫嚣着什么在他背后用力推了一把,逼着他把藏在口袋里许久的戒指在这荒郊野外拿出来。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还是做了件蠢事。“是不是我不用这样……没错,这样确实太生硬了。”他甚至从喉管拉出一声笑,勇利却不再让他说下去了。

“你在担心着什么?其实最近你都有点不对劲。”他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啊。很久了。勇利垂下眼睛,看看他握紧的拳头,再看着他。

“……你在担心来不及告诉我这些吗?但是我知道了。剧院里时候,你还记不记得那块红色天鹅绒?我那时就知道了。

“那你一定知道,我和你感受到一样的………但不要这样。我想我足够爱你。”

勇利的声音渐渐变弱,连着笑意也渐渐隐去。最后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他踏前一步,按住维克托的后脑勺吻他。嘴唇就这样贴着,缓缓推磨着,汗味纠缠在一起,一枚锈住的铅戳把他们轻薄无力的生命压在一起。没有夸张水声不带丝毫不合时宜的情欲。“对不起。”维克托在他手心写下字母,勇利却似乎淹没在吻里了。

但他还在想,想起青铜塑像般的老伯爵和他壁画般的夫人。除了维克托·尼基福罗夫的一切——克里斯尤里奥还有戈基在他无限延迟的婚事里做的手脚数也数不清。梧桐叶。克里斯皮诺兄妹的笑话和黑皮肤。克里斯托夫·贾科梅蒂所有暧昧不清的情人和绯闻五年前还是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芭比切娃的红发盛开在彼得堡错综复杂的交际圈。包裹进礼服,戈基过高的鼻梁和他的永远的迟钝忧郁。好像想起他们,彼得堡是就是东欧的神话,城墙古老,坚不可摧,生长雏菊和玫瑰,这些完美就都不再崩坏下去。

 

“……我想到过。只是这样……太早告诉我了。”格奥尔基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嗓音里有控制不住的磕磕绊绊的颤音,“阿尼亚她……”他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威尔斯小姐她,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我知道的……我比你们更清楚的。他她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影子,哪怕和我靠的那么近……”

“那取消订婚——”克里斯犹豫地开口,还是选择放弃了礼貌的措辞。

“……我自私够了。”格奥尔基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手却抓着椅背仿佛在支撑着自己的整个身躯,“本来我还犹豫着什么时候更好……但是既然这么早,那就是上帝的旨意……我已经把快乐支付完了——那接下来就该是所有的悲伤和不幸……”

当潘多拉打开了那个装饰奇异的盒子,宝石和暗色的木雕花纹都因为一阵妖异的风过闪光,那辆隆隆行驶鸣着汽笛的火车驶进了幽暗潮湿的森林,毒蛇恶虫、朽骨腐木和草腥气都准备好了各自的迎接仪式。在这个他们常常聚会喝酒聊天哭泣的大厅里,安静如同死神的黑翼沉沉笼罩下来,敲他们的脑门。勇利的脖子开始僵硬,看着如同太阳的金色灯光下的不同面孔,不同的眼眸,阳光来自最后审判的时刻——一个事实刹那间像石锤轰然砸下:这里所有人,都明白,波波维奇公爵家那个古怪懦弱的长子,现在只想要也只能要出征的挽歌。

“威尔斯家里我照会过了。他们会慢慢销声匿迹的。”尤里奥拧着眉毛想骂一句什么又忍了回去,还未发一言的维克托这时蹙着眉头开口道,“但是戈基,说实话。你的母亲和姐姐呢?”

两个词像此夜的第二道闪电劈落下来,格奥尔基一时面色惨白如石灰墙壁,“我不相信你没有考虑过,”注意到这个变化的维克托眉头蹙地更深,“即使不介意古板的老公爵……”

“赎罪。”格奥尔基更为坚决的声音像是抽下的带刺鞭条, “天国里我求她们的理解……不,求她们饶恕我的罪过。”

勇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真的会有存在洗刷任何罪孽的天国吗?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赎去罪孽就连带着人世的爱。比如现在他看着维克托侧着身子背对着他的剪影,这个问题就这么浮上脑海,它太过清晰了,笔尖新蘸了墨水在他大脑里写下这句话,以致他眼前的现实影像都不再一般真切,仿佛他本来就在天国——被高高抛上,在尘埃皆已落定的时候默默端坐着,思考着这个已经跳进现实不能再躲的问题。

“睡不着?”维克托的声音里带着哑哑的困意,一阵窸窸窣窣后,他翻过身来,握住他露在毯子外面的手,注视着他昏暗中的脸。

“好困。”勇利稍微向他那边靠了靠,眼睛半睁半闭地说,“但是睡不着。”

“刚刚被我吓到了?”

勇利摇摇头,他身下简陋干净的床铺里散出干草味儿。“……我没想用它来束缚住你。你不想看见它我就扔掉好了。”

勇利还是摇摇头。“不是……”他小声否认,又没了下文。

“那我给你唱歌?”

“不要,那你也睡不着了。”勇利吸吸鼻子,低下头去,嘴唇碰了碰他们相握的指节处,“那讲故事?”

“我二十二岁了老爷。”暗处里维克托笑了起来,另一只胳膊搂上他的背,抚摸他凸起的脊骨。“你这样好热。”勇利轻轻抱怨了一句,又马上被一个吻封住了。“已经秋天了哟。快入冬了。”

“你还找理由。”勇利凑过去亲他的脸颊,眼睛,最后是嘴唇——他嘴里还是带着淡淡伏特加的味道。每一下都蜻蜓点水一般的柔软触感稍纵即逝,在下一瞬又带着温暖的呼吸回来。

“你上次那个故事讲到哪里了?渔夫的故事。”维克托低低问道。

“那个渔夫?”勇利想起他们第一次提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郊外别墅树林落叶时大片大片的枯黄在白色大理石台阶上被风推搡着,摩擦声像是来自野兽磨钝的指爪。

年幼的时候勇利和家人一起去看能乐。那个仙子苦苦哀求渔夫伯龙还给她那件有魔力的羽衣。她的声音是多么凄楚而无望啊,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没有指望。没有了这件衣服,她就只能忍受留在这人间了。他又吻了一下,说:“他把衣服还给仙子之后,那个仙子就披上那件羽衣,渐渐浮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一直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我记得我给你讲完了呀。”

“唔。”维克托皱了皱眉头,似乎努力在找什么词来讲,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勇利岔开话——他现在越来越清醒了,甚至因为清醒带来的种种情绪走向盲目——把渔夫和仙子丢到一边去。他努力不让自己再去想那女角的浓妆和大袖,不让自己再去回想年幼时闯入回忆的、在尘埃中央的那片连骨肉血液都被带走只留下完好绒羽翅膀的小雀。

“是塞壬姐妹。”他说起庄园里的门窗的时候,维克托忽然不着调地叹息般说道。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要跨过千万年的汹涌波涛登上奥德修斯的船,那些哀切的唱腔,那些在记忆里破碎的管弦,此时和莫扎特一串密密的下键和海水涨潮而回。这次是勇利不再说话了。

维克托懂他的意思。即使过去那么久,那个美丽绝伦的仙子湿漉漉的哀求和若有若无的诱惑、婉转动听的声音还萦绕耳畔,甚至更湿润,更无望,又罪恶。“还有那一船水手。”他小声接道。沉默吞吃掉这间可怜农舍。小窗外夏秋之交的风声把水汽和夜间独有的凉意都慷慨地送进来。

 

勇利忽然紧紧抱住自己的爱人,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我还有很多这样的好时节想和你一起过。”维克托叹息着,声音在黑暗里又重又飘浮不清。

“我也想和你一直一起过。”

“你听。”停顿了一会儿,维克托说,“杉树的叶子在唱歌。这是桦树的叶子在唱歌。它在念故事。……我瞎说的。就是很多树在说话。”

“嗯……应该在念一首很长很长的诗。……维坚卡,我想到以前,我们看芦苇和鸟。雪白的大鸟,一群一群在水边。”

你给我太多我承担不了的东西了。维克托想,却感到悲伤的轻松。他捻起勇利被汗打湿的发尾,像是拾起一支鹅毛笔,在露水和秋天里拈起一支风中的苇草。“那你想不想知道弥达斯国王的秘密?”

“不想。”勇利吻了他,终于闭上双眼。“好累。睡吧。”

 

昏暗中,蓝眸里倒映的星辰,都流向东方,流向一个方向。帘幕要坠下了。

 

fin.

 

 

 

 

 

#尝试新的时间轴安排。插叙里的都是将来的事。然后前因后果大概就能解释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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